湘西的雨季总带着洗不掉的潮湿,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,倒映着吊脚楼飞翘的檐角。李师傅的木匠铺就藏在这样一条巷子里,门面是块褪色的杉木牌匾,上面 “李氏木作” 四个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,却依旧透着股踏实的劲儿。每天清晨,巷子里最先响起的不是卖早点的吆喝,而是他刨木头的沙沙声,像春蚕啃食桑叶,温柔地撕开晨光。
他的铺子不大,靠窗的位置摆着张半旧的工作台,上面散落着刨子、凿子、墨斗这些老伙计。最显眼的是墙角立着的那根黄杨木,纹理像老人手背的青筋,是他十年前从武陵山深处寻来的。去年有个外地老板带着厚厚的支票来,想把这根木头买走做摆件,李师傅只是摇了摇头,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把老木椅。那椅子的靠背雕着缠枝莲纹,每一朵花瓣都透着温润的光泽,椅腿与椅面衔接的地方没有一颗钉子,全靠榫卯咬合,坐上去轻轻晃动时,会发出细密的 “咯吱” 声,像老物件在低声说话。
![湘西老木匠在工作台前专注雕刻黄杨木的场景,阳光透过木格窗洒在工具和木料上,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木屑]
李师傅说,这把椅子是他父亲留下的。那年他才十二岁,跟着父亲学做第一把木椅,因为凿坏了一个榫头,被父亲罚站在院子里。那天傍晚,父亲拿着修好的榫头走过来,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木头上的纹路是树的骨头,榫卯就是把这些骨头连起来的筋,差一分一毫,椅子就站不稳。” 后来父亲走了,留下的不仅是这把椅子,还有一箱子画满榫卯结构的图纸,纸页边缘都被岁月磨成了毛边,上面的墨迹却依旧清晰。
去年夏天,巷子里来了个背着画板的姑娘,叫林晓棠,是从上海来湘西写生的。第一次走进李师傅的铺子时,她正对着墙上的老木椅出神,手里的铅笔在画纸上飞快地移动。“爷爷,这椅子的花纹真好看,是您雕的吗?” 姑娘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,李师傅停下手里的活,指了指椅子靠背:“这缠枝莲要顺着木纹走,雕的时候得屏住气,不然花瓣就少了灵气。” 那天下午,林晓棠没再画画,就坐在铺子的小板凳上,看李师傅用小刻刀一点点修整一块桃木,阳光透过木格窗,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散落着木屑的地面上。
后来晓棠每天都会来铺子待上一会儿,有时帮李师傅递递工具,有时就坐在旁边听他讲过去的事。有一次,她看到李师傅对着一张泛黄的图纸叹气,图纸上画的是一种叫 “万字锦” 的榫卯结构,是过去大户人家做衣柜用的,现在很少有人会做了。“爷爷,您教我做这个吧?” 晓棠的眼睛亮晶晶的,李师傅愣了愣,随即笑了:“这活计枯燥,你一个城里姑娘怕是耐不住性子。” 可晓棠没放弃,第二天就搬来了一张小桌子,放在李师傅的工作台旁边,跟着他学画榫卯图纸,手指被刻刀划破了好几次,贴了创可贴继续练。
立秋那天,晓棠终于做成了第一个 “万字锦” 榫卯构件,虽然边缘还有些粗糙,但咬合在一起时,严丝合缝。她举着构件跑到李师傅面前,脸上沾着木屑,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。李师傅接过构件,放在手里轻轻摩挲,眼眶有些发红:“你父亲要是还在,看到有人愿意学这些老手艺,肯定高兴。” 那天晚上,李师傅第一次拿出了父亲留下的酒,两人坐在院子里,就着一盘炒花生,喝到了月亮升到吊脚楼的檐角。晓棠说,她从小就喜欢老物件,在上海的老弄堂里,她见过很多带着岁月痕迹的家具,只是那时不知道,每一件背后都藏着这么多故事。
湘西的冬天来得早,巷子里的梧桐树叶子落尽时,晓棠要回上海了。走的前一天,她把一幅画送给了李师傅,画的是铺子的场景:阳光透过木格窗,落在工作台上的木料和工具上,李师傅正低着头刨木头,鬓角的白发在光线下格外显眼。画的右下角,晓棠用小字写着:“木榫藏岁月,匠心永流传。” 李师傅把画挂在铺子最显眼的地方,每天刨木头累了,就抬头看看,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坐在小板凳上,认真学做榫卯的姑娘。
晓棠走后,李师傅的铺子渐渐热闹起来。有一次,几个大学生听说了这里的老木匠,特意来采访他,还把他做木工的过程拍成了视频,发到了网上。没想到视频火了,很多人从外地赶来,不是为了买家具,只是想看看那些用榫卯连接起来的老物件,听李师傅讲讲木头上的故事。有人问他,现在都用机器做家具了,为什么还坚持手工?李师傅指了指墙上的老木椅:“机器做的家具方方正正,却少了点温度。手工做的东西,每一刀都带着人的心意,用的人能感觉到。”
今年春天,晓棠又回了湘西,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,还带了几个同样喜欢老手艺的朋友。他们在巷子里租了个小院子,把李师傅的一些榫卯图纸整理成册,还开了个小课堂,教当地的孩子画榫卯结构。李师傅有时会去课堂上帮忙,看着孩子们拿着铅笔在纸上认真画画的样子,他总会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,跟着父亲学做木椅的场景。阳光洒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,落下细碎的影子,孩子们的笑声和铅笔划过纸页的声音,混在一起,像一首温柔的歌。
其实在湘西,像李师傅这样的手艺人还有很多。在凤凰古城的巷子里,有位姓王的老奶奶,一辈子都在做蓝印花布,她的染坊里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料,像一片片彩色的云。每次有人来买布,她都会教对方怎么辨别布料的好坏,还会讲蓝印花布的故事:过去姑娘出嫁,母亲都会亲手做一块蓝印花布的头巾,上面印着牡丹和凤凰,希望女儿的日子像花一样红火。有一次,一个外国游客买了一块印着缠枝莲的蓝布,老奶奶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对她说:“这布要慢慢用,越洗越软,就像日子,越过越有味道。”
还有沱江边的张爷爷,做了一辈子银饰,他的小铺子里摆满了银镯子、银项链,每一件都雕着精致的花纹。他说,湘西的银饰讲究 “以形表意”,比如蝴蝶纹代表吉祥,鱼纹代表年年有余。有一年,一个在外打工的姑娘回来,想给刚出生的女儿打一个银长命锁,张爷爷特意在锁上雕了一只凤凰,还在锁芯里刻了 “平安” 两个小字。“这锁要戴到孩子十八岁,到时候再来找我,我帮她重新抛光。” 张爷爷的声音很轻,却透着一股郑重。
这些手艺人,就像湘西的山和水,沉默却有力量。他们守着祖辈传下来的手艺,也守着藏在手艺里的文化。那些木榫里的年轮,蓝印花布里的草木香,银饰上的纹路,还有老人口中的歌谣,都是文化最鲜活的样子。它们不像博物馆里的文物那样遥不可及,而是融入在日常的生活里,在清晨的刨木声中,在染坊的布料间,在银匠的刻刀下,一代代传下去。
记得有一次,我在沱江边遇到一群穿着民族服装的孩子,他们手里拿着小银铃,一边跑一边唱着当地的童谣:“沱江水,清悠悠,吊脚楼里住阿婆,阿婆织着花布巾,布巾上面印春秋。” 歌声清脆,像沱江里的流水,带着淡淡的甜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文化从来都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,而是藏在生活里的温度,是手艺人指尖的力量,是孩子们口中的歌谣,是每一个人对生活的热爱与坚守。就像李师傅手里的榫卯,看似简单,却能把零散的木头连成牢固的家具,也把过去与现在,紧紧地连在了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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