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卷,蝉鸣在正午时分拧成一股白热的绳,勒得整个胡同喘不过气。竹席在堂屋地面铺展,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的艾草香,奶奶正用井水湃着西瓜,瓷盆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,坠在青釉牡丹纹上,像没来得及滴落的汗。

这是头伏的第三天,太阳把柏油路烤得发软,自行车碾过会留下短暂的辙痕。卖冰棍的老汉推着二八大杠穿街过巷,木箱子裹着厚棉被,掀开时冒出的白气与热浪撞个满怀,激出转瞬即逝的凉意。我攥着皱巴巴的毛票奔过去,冰棒纸撕开的脆响里,绿豆沙的甜香混着柏油味漫上来,舌尖触到冰碴的瞬间,暑气便从七窍里钻出去大半。

井台边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,婶子们拎着竹篮来浣衣,棒槌捶打衣物的声响此起彼伏,混着此起彼伏的絮叨。“昨儿后半夜才落了点雨,地面还没湿透就停了”,“你家小子的痱子好了没?我这有薄荷膏”,皂角泡沫顺着水流淌进阴沟,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,转瞬又被蒸腾的热气吹散。井绳勒出的掌纹里积着井水,甩甩手时水珠落在青砖上,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,很快又缩成一道浅痕。
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窗棂,在八仙桌的漆面上投下菱形光斑。爷爷躺在藤椅上打盹,蒲扇坠在手腕上轻轻摇晃,扇面上 “清风徐来” 四个字被汗水洇得发蓝。案头的紫砂壶里泡着老鹰茶,茶梗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浮浮沉沉,杯沿凝着的水珠滚落在《三国演义》的书页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云。屋檐下的燕子窝空着,亲鸟大概躲进了河对岸的柳树林,只有雏鸟偶尔探出头,张着黄喙发出细弱的啾鸣。

傍晚的暑气稍减,巷子里渐渐活泛起来。孩子们拎着玻璃瓶去捉萤火虫,裤脚卷到膝盖,凉鞋踢踏着路面的石子。卖炒货的摊子支起马灯,瓜子与西瓜子的焦香混着晚风漫开,穿背心的男人蹲在小马扎上,就着昏黄的灯光下象棋,棋子拍在木盘上的脆响惊飞了墙头上的壁虎。河埠头的石阶被水泡得发亮,洗衣的妇人用木槌敲打着被单,水声与笑声顺着水流淌向远处的石桥。
二伏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。午后的天空忽然暗下来,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宣纸上游走,蝉鸣陡然噤声。风卷着沙粒掠过窗纸,发出簌簌的声响,紧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砸下来,在青瓦上敲出密集的鼓点。屋檐下的水帘垂成晶莹的帘子,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台阶,顺着缝隙渗进青苔的根部。院子里的向日葵被压得弯下腰,花瓣上滚动着银亮的水珠,倒像是噙着泪的眼睛。
雨停时天边挂着半截彩虹,空气里浮着泥土与草木的腥甜。墙根的蜗牛慢吞吞爬过湿漉漉的砖墙,留下银亮的轨迹。爷爷把淋湿的竹椅搬到院里晾晒,竹条间的水珠坠在地面,晕开一圈圈深色的涟漪。我踩着水洼去找隔壁的阿姐,她正蹲在石榴树下捡落果,紫红色的果皮上沾着草叶,掰开时饱满的籽粒在暮色里闪着红宝石般的光。

末伏的月光带着凉意,透过葡萄藤的缝隙筛在竹席上,碎成一地银斑。奶奶摇着蒲扇讲古,说从前的人会在伏天晒书,让阳光驱散纸页里的潮气与蠹虫。“你爷爷年轻时,总把他的医书摊在屋顶的青瓦上”,她的声音混着虫鸣漫开,“傍晚收书时,纸页都带着太阳的味道,连墨香都变得暖烘烘的。” 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摆着切开的哈密瓜,甜汁顺着木盘的纹路流淌,引来几只萤火虫在周围盘旋。
露水渐重时,竹席泛起潮气。爷爷把晾在院里的艾草收进来,拧成草绳挂在门楣上,干燥的叶片在风里轻轻碰撞,散出清苦的香气。我数着墙上的日历,发现处暑的节气已近在眼前,忽然想起清晨在菜园看到的景象:茄子架下的牵牛花谢了,却有几朵嫩黄的丝瓜花正迎着晨光舒展,花瓣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,在熹微的光线里亮得像星子。
夜色渐深,远处传来几声犬吠。葡萄叶上的露珠坠落在竹席上,凉丝丝的触感惊得我打了个颤。奶奶的蒲扇还在轻轻摇着,扇风里混着艾草与瓜香,爷爷的鼾声与虫鸣叠在一起,像支悠长的歌谣。天边的银河清晰可见,星子垂得很低,仿佛伸手就能摘到,而那些关于伏天的记忆,就像这夜色里的星光,细碎,却足够明亮。https://www.zentong.com/zt/19875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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