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绸蒙住铜锁的刹那,桂花蜜正顺着陶罐壁缓缓流淌。她指尖掠过喜帖上鎏金的 “囍” 字,油墨香里混着院角老槐树的清苦,像极了他初见时递来的那杯苦茶 —— 后来才知道,杯底沉着半勺未化的冰糖。
妆奁里的银梳是祖母传下的,梳齿间还卡着半片民国年间的茉莉花瓣。他在镜前为她绾发,指腹蹭过耳后新生的碎发,木梳穿过青丝时发出细碎的声响,竟比窗外的唢呐声更让人安心。那些被媒人反复掂量的生辰八字,此刻都化作镜中交叠的影子,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。
新婚的被褥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,他却要去邻县的瓷窑当学徒。送他走的那天,她把绣了半只鸳鸯的帕子塞进他行囊,针脚歪歪扭扭,像极了她慌乱的心跳。此后每个黄昏,她都会搬着竹凳坐在巷口,看邮差的绿自行车碾过青石板,直到暮色漫过她垂在膝头的发梢。
第一封家书是夹在窑工们的集体信件里寄来的。字迹被窑火熏得发暗,边角还沾着瓷土的白痕。他说窑里的温度能把指尖烤出薄茧,说烧出的梅子青比她鬓边的玉簪更透亮,最后用歪扭的笔画画了个小圆圈,旁边注着 “想你的时候,月亮就是这个样子”。她把信纸按在胸口,仿佛能摸到那些字句里未凉的温度。
冬雪封路的时节,他踩着积雪归来。棉袍上结着冰碴,怀里却护着个粗瓷碗,碗里卧着两只油汪汪的荷包蛋。她嗔怪他冒失,却在转身添柴时红了眼眶 —— 灶台上那只缺口的粗瓷碗,还是他们定亲时他用第一个月工钱买的。炉火映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,他剥开糖炒栗子喂到她嘴边,甜香混着烟火气,在小小的灶间漫成一片温柔的雾。
日子像慢火熬煮的糖水,渐渐熬出了浓稠的滋味。他成了镇上有名的瓷匠,案头总摆着她喜欢的白梅;她学会了酿桂花酒,每年秋天都要封几坛,等他赶工晚归时温来喝。有次他烧制的梅瓶出了瑕疵,闷闷不乐地坐在院子里抽烟,她捡来掉落的桂花,一朵一朵贴在瓶身上。月光漫下来时,那只残瓶竟成了最别致的摆件,后来被路过的画商高价买走,他却执意留了下来。
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惊蛰。他笨拙地抱着襁褓,指尖不敢触碰婴儿柔软的脸颊,嘴里反复念叨着 “像你,眼睛像你”。她躺在床上,看他把洗好的尿布晾在竹竿上,晨光穿过尿布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那一刻,窗外的春雷与婴儿的啼哭交织在一起,她忽然懂了,所谓圆满,原是这般琐碎又盛大的模样。
孩子学步时总爱跌跌撞撞扑向他的膝头,他便在作坊里铺了厚厚的棉絮。有次烧制釉里红,孩子悄悄溜进去抓了把瓷土,抹得满脸都是。他非但没恼,反而取来画笔,在孩子脸上画了只小老虎。她倚在门框上笑,看父子俩顶着满脸瓷土打闹,阳光透过天窗洒下来,把他们的影子拓在墙上,像幅温暖的剪影。
岁月在瓷坯上留下釉色,也在他们眼角刻下细纹。他的背渐渐有些驼,却仍坚持每天为她挑一担井水;她的头发添了银丝,却依旧记得他不吃香菜,每次下面都要单独盛出一碗。有年台风过境,吹倒了院角的老槐树,他不顾危险爬上去抢救那坛埋在树下的桂花酒。她在树下哭着喊他下来,他却举着酒坛笑:“这可是你二十岁那年酿的,不能丢。”
孙子出生那天,他特意烧制了一对百子图瓷碗。瓷釉透亮,图案精致,连接生的大夫都赞不绝口。他抱着襁褓里的孙子,又看了看床边的她,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,里面是当年那只贴满桂花的残瓶。“当年觉得是瑕疵,现在倒觉得,不完美的才最难忘。” 他轻声说,指尖拂过瓶身上早已干枯的花瓣,仿佛又触到了那些年的月光与烟火。
某个落雨的黄昏,他们坐在窗边看雨。他戴着老花镜修那把旧银梳,她则在一旁剥橘子,橘瓣上的汁水溅在他的手背上,他也不擦。雨声淅沥,远处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,是她最爱的茉莉。他放下银梳,撑起那把补了三次的油纸伞要去买,她拉住他的衣袖:“不用啦,当年你插在我鬓边的那朵,至今还香着呢。”
夜色渐深时,他为她温了半杯桂花酒。酒液在粗瓷碗里晃荡,映着窗外的月光,也映着他们相握的手。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,那些藏在柴米油盐里的温柔,那些月光下的私语与炉火旁的等待,都化作了碗中浮动的光影,在昏黄的灯光里,漾出一圈又一圈的圆满。
她忽然想起新婚那天,他在红绸上写下的誓言,字迹算不上好看,却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。那时她不懂,为何祖母说婚姻是 “慢火煨莲”,如今看着碗底沉淀的桂花,终于明白:所谓婚恋,原是把初见的心动,熬成岁月里的相依;把一时的欢喜,过成一世的安稳。就像那只历经风雨的粗瓷碗,虽有缺口,却盛着一辈子的温暖与光亮。
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,照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,也照在案头那对百子图瓷碗上。碗沿的花纹在月光下流转,仿佛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时光的秘密 —— 那些藏在婚笺里的承诺,终究会在柴米油盐的日常里,开出最美的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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