闽南古镇的巷弄深处藏着间不起眼的木雕铺子,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 “林记木雕” 牌匾,边角被岁月啃出圆润的弧度。年过七旬的林伯总在晨光漫进窗棂时落座工作台,布满沟壑的手掌抚过温润的樟木,仿佛在与老友对话。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木料,有的带着山林的湿气,有的已在屋檐下晒足十载,都在等待被赋予新的生命。
林伯的手艺是父亲传下来的,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握起刻刀的记忆仍清晰如昨。父亲将一块废木料塞进他手里,只说了句 “先跟木头交朋友”,便转身继续打磨案上的观音像。他蹲在院子里琢磨了三天,指尖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,终于刻出个歪歪扭扭的小木鱼,虽粗糙却透着执拗的认真。父亲没说话,只是把那只木鱼放进工具箱,此后每次出工都带着它。
真正让林伯开窍的是三十年前的那场台风。狂风掀翻了老宅的屋顶,房梁上那根百年樟木轰然坠地,断成三截。望着父亲蹲在废墟前抹眼泪的模样,他突然伸手抚上断裂的截面 —— 木纹如流水般蜿蜒,竟藏着天然的山水意境。那个雨夜,他在煤油灯下反复描摹木纹走向,最终将断木雕成一幅 “溪山行旅图”,山峦叠翠间隐着樵夫与归鸟,断裂处恰好化作湍流的溪涧。
这件作品后来摆在铺子最显眼的位置,引来不少行家惊叹。有人出价三万想买走,林伯笑着摇头:“木头有灵性,它认主人。” 他总说,好的工艺品不是刻出来的,是 “等” 出来的。有次得到一块罕见的金丝楠木,他不急着下刀,每天只是摩挲观察,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个清晨,看见阳光透过窗棂在木头上投下的光斑,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缝制的虎头鞋,当即挥刀雕出一对栩栩如生的虎头镇纸,眉眼间竟有母亲的温柔神态。
铺子角落里堆着些 “失败品”:缺了耳朵的弥勒佛、翅膀不对称的蝴蝶、线条僵硬的梅花。林伯从不肯丢弃它们,说这是木头在教他做事。二十年前,刚出师的徒弟小陈急于求成,把一尊关公像的刀柄刻错了样式,懊恼得要砸掉作品。林伯拦住他,拿起刻刀在刀柄处添了几朵流云,反倒让关公多了几分仙气。“工艺品跟人一样,没有完美的,缺憾里藏着另一种美。” 小陈如今已是城里颇有名气的木雕师,每次回来都要对着那尊关公像静坐半晌。
近些年古镇成了旅游景点,不少人来铺子买工艺品当纪念品。林伯不做批量生产的摆件,依旧守着老规矩:客人要先说明用途,他再挑选合适的木料。有个即将出国的女孩想买件礼物送给外国房东,林伯选了块带着清香的樟木,雕了个小小的窗棂样式挂坠,窗格里嵌着朵玉兰花。“这是咱们老宅子的味道,也是春天的味道。” 女孩接过挂坠时,眼眶红了,说房东太太总念叨见不到中国的春天。
去年冬天,林伯查出白内障,右眼几乎看不清东西。小陈赶回来想接手铺子,却被他拒绝了。他找来放大镜绑在眼镜上,依旧每天坐在工作台前,只是速度慢了许多。有天午后,阳光格外好,他摸着一块老樟木,突然对守在旁边的小陈说:“你看这木纹,多像你师母年轻时编的辫子。” 说着拿起刻刀,慢慢雕出个梳着双辫的少女头像,眉眼弯弯,正是师母年轻时的模样。
小陈看着那尊头像,突然明白师傅不肯放手的原因。这些木雕里藏着太多东西:父亲的教诲、母亲的慈爱、师母的笑容、古镇的晨钟暮鼓,还有那些与木头相处的漫长光阴。它们不是冰冷的器物,是有温度、有记忆的生命延续。就像铺子门前那棵老榕树,年轮里刻着风雨,枝桠上挂着光阴,而林伯的刻刀下,藏着比岁月更悠长的故事。
如今走进 “林记木雕”,仍能闻到淡淡的樟木香气。林伯依旧每天坐在窗前,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也洒在那些等待被唤醒的木料上。偶尔有孩童扒着门框好奇张望,他会笑着递过削好的木陀螺,看着孩子蹦跳着远去的背影,眼神里满是温柔。工作台的抽屉里,还放着那只他十六岁时刻的歪扭木鱼,敲起来依旧清脆,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跨越半世纪的光阴絮语。
樟木的香气漫出铺子,与古镇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。路过的人或许会停下脚步,被橱窗里的工艺品吸引,却未必知道每一件作品背后,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,藏着一双粗糙手掌的温度,藏着木头与光阴的秘密约定。而那些等待被雕刻的木料,仍在角落里静静伫立,等待着下一次与人心的相遇,等待着在刻刀下绽放新的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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