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砖灰瓦的老院角落里,立着棵半抱粗的杜仲树。树皮是深褐色的,像爷爷布满皱纹的手掌,摸上去却比老茧更粗糙些,指甲轻轻一划,就会渗出细密的白丝,仿佛树在悄悄呼吸。
我第一次注意到这棵树是七岁那年。那天午后偷摘邻居家的海棠果,被追得慌不择路,一头撞在树干上。额头起了个红包,眼泪正打转时,瞥见树皮裂缝里藏着只天牛,黑亮的甲壳上缀着白斑,正慢悠悠啃食树汁。哭声突然就停了,蹲在地上看了半个钟头,直到奶奶喊我回家吃晚饭。
奶奶说这树是她嫁过来那年栽的,算起来比我爹年纪还大。春末夏初时,新叶会缀满枝头,卵形的叶片绿得透亮,风一吹就簌簌响,像无数双小手在拍巴掌。那时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,看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,在地上织成跳动的网。
有年梅雨季节特别长,接连半个月没见着太阳。杜仲树的叶子开始发黄,一片片往下掉,连最粗壮的枝桠都垂了下来,像打了败仗的士兵。爷爷拄着拐杖绕树走了三圈,蹲下来扒开根部的泥土,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。“根须泡烂了。” 他找来些碎瓦片垫在树根周围,又从山上挖了些松针铺在土面,“让它透透气,或许能活过来。”
那段日子,我每天都要去看看杜仲树。早上起来先扒开松针看土干没干,放学回家就捡些干净的落叶堆在树旁。有天夜里下了场大雨,我担心得睡不着,天刚蒙蒙亮就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。松针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,瓦片也塌了几块,可树身上的新叶却冒出了尖尖,嫩得能掐出水来。我蹦着跳着喊奶奶,她披着外衣出来,看见那些新绿,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:“这树比人还倔强。”
十岁那年夏天,村里来了个收药材的老汉。他看见院中的杜仲树,眼睛都亮了,围着树转了好几圈,问爷爷卖不卖。“多少钱都不卖。” 爷爷想都没想就回绝了。老汉不死心,说这树的树皮能入药,叶子能泡茶,连种子都能榨油,光是树皮就能卖不少钱。我躲在门后听着,心里直犯嘀咕:这么有用的树,爷爷怎么不肯卖呢?
后来我问爷爷,他坐在树底下抽着旱烟,慢悠悠地说:“这树陪着咱家人过了二十多年,春天给你挡太阳,夏天给你遮雨,秋天落的叶子能当柴烧,冬天的枝干能挂腊肉。它不是药材,是家里的一口人。”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纹路,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,仿佛藏着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。
十三岁那年,我要去镇上读初中,得住校。临走前的晚上,我又坐在杜仲树下。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树身上还留着我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 “小” 字,现在已经长得有些模糊了。奶奶给我装了一袋杜仲叶,说泡水喝能明目,让我在学校好好读书。我攥着那袋叶子,看着树上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,好像在跟我道别。
学校的生活忙碌又新鲜,可我总惦记着院中的杜仲树。每次放假回家,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。它长得越来越粗壮,枝桠都快伸到房檐了。有次回家,发现树旁搭了个鸡窝,是爷爷新砌的。“让鸡在这儿啄虫,树也能少受点害。” 爷爷笑着说。鸡窝里的母鸡咯咯地叫着,树下的杂草被啄得干干净净,树身上的新叶长得更旺了。
十五岁那年秋天,爷爷突然病倒了。我请假回家,看见他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。院子里的杜仲树叶子落了一地,金黄的一片,看着有些凄凉。奶奶坐在床边抹眼泪,说爷爷昨天还拄着拐杖去看树,摸了摸树皮,说今年的叶子落得比往年早。我走到树旁,捡起一片落叶,叶脉清晰得像爷爷手上的血管。风一吹,叶子从手里飘走,落在爷爷的窗台上。
爷爷病好后,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绕着树散步了。他常常坐在窗边,看着院中的杜仲树发呆。有次我陪他说话,他指着树身上的一道疤痕说:“那年你爹小时候爬树,摔下来把树枝折了,我以为这树活不成了,没想到第二年又长出了新枝。”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那道疤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,旁边的新枝长得格外粗壮。
十七岁那年,村里要修公路,刚好要经过我家老院。村干部来家里商量,说要么搬家,要么把杜仲树砍了。爷爷一听就急了,拄着拐杖要去找村干部理论,被爹拦住了。“爹,修路是好事,咱得支持。” 爹劝了半天,爷爷才坐在椅子上,半天没说话。我看着院中的杜仲树,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,好像在叹气。
那段日子,家里的气氛格外沉重。爷爷每天都坐在树底下,抽着旱烟,一句话也不说。奶奶偷偷抹眼泪,说这树要是砍了,爷爷说不定会垮掉。我也跟着难过,想起小时候在树下看天牛、捡落叶的日子,想起爷爷用松针救树的模样,心里像堵了块石头。
没想到几天后,村干部又来家里了,说公路改道了,绕开了我家老院。原来爹去找了镇上的领导,把杜仲树的故事讲给了他们听,领导们深受感动,特意修改了修路方案。爷爷听说后,激动得手都抖了,拄着拐杖走到树旁,轻轻拍了拍树干:“老伙计,你不用走了。” 树身上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,好像在点头微笑。
去年夏天,我考上了大学,要去更远的地方。临走前,我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杜仲树。它已经长得快有两层楼高了,树皮更加粗糙,树干也更粗壮了,树身上刻的 “小” 字早已被岁月磨平。奶奶又给我装了一袋杜仲叶,还是当年的那个布袋子,只是颜色已经有些发白。“到了学校好好照顾自己,记得常给家里打电话。” 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。我点点头,转身走出院子,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杜仲树的枝叶在阳光下舒展着,像在目送我远行。
今年放假回家,刚进院子就看见杜仲树又冒出了新叶,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。爷爷坐在树底下抽着旱烟,奶奶在旁边择菜,鸡窝里的母鸡咯咯地叫着,一切都还是老样子。我放下行李,走过去坐在爷爷旁边,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纹路。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,藏着二十多年的光阴,藏着家人的牵挂,也藏着我整个童年的回忆。
树身上的白丝还在,轻轻一扯就能拉出好长。爷爷说这是杜仲树的 “筋骨”,不管遇到什么风雨,只要筋骨还在,就能活下去。我看着那些白丝,又看了看爷爷眼角的皱纹,突然明白了,这棵杜仲树早就不是一棵普通的树了,它是家里的精神支柱,是岁月的见证者,是我们一家人心中最温暖的牵挂。
风吹过院子,杜仲树的叶子簌簌作响,像是在诉说着那些漫长而温暖的故事。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,在地上织成金色的网,把整个院子都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。我知道,无论我走多远,无论过多少年,这棵杜仲树都会在这里,等着我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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