圆通寺的晨钟总要比山下的天光早醒半刻。圆空师父握着扫帚的手刚扫过第三级石阶,檐角的铜铃便随着山风轻轻震颤,细碎的声响落进露水里,惊起草叶间几只蜷着的秋虫。他抬头望了眼黛色的山尖,云层正像被揉皱的棉絮慢慢舒展开,露出后面嵌着的半轮残月。
佛堂里的长明灯昨夜添了新油,火苗稳稳地跳动着,将释迦牟尼的鎏金法相映得愈发温润。圆空师父取来抹布细细擦拭供桌边缘的积尘,指腹触到木纹里凹陷的痕迹时,指尖忽然顿了顿。那是三十年前他初入寺时,不小心被烛台砸出的刻痕,如今竟已和老樟木的纹理长成了一处。
那年他才八岁,裹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衫,被阿爹牵着手站在圆通寺的山门前。阿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,攥着他的手腕微微发颤,说山下闹了饥荒,让他跟着师父们讨口饭吃。圆空记得自己当时死死盯着山门上 “圆通寺” 三个鎏金大字,墨色的匾额被雨水浸得发暗,却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。
住持慧明师父摸了摸他的头,掌心带着佛珠的温润。“这孩子眉眼间有佛缘。” 老和尚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,“就叫圆空吧,圆融世事,空明心境。” 那天的斋饭是掺了野菜的糙米饭,圆空却吃得格外香甜,他看着慧明师父用竹箸轻轻挑出碗里的石子,忽然想起了阿娘临终前,也是这样细心地给他剥掉橘子皮。
日子在晨钟暮鼓里悄悄溜走。圆空跟着慧明师父诵读经文,在佛前点燃一炷清香,看烟雾袅袅升起,缠绕着檐下的铜铃。有次山下的孩童们结伴来寺里玩耍,偷偷掰断了佛堂前的腊梅枝,圆空正要呵斥,却被慧明师父拉住了。“一枝梅花换孩童半日欢喜,值得。” 老和尚笑着递过几颗糖糕,“佛在心中,不在枝头。”
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,第一场雪落时,山下传来消息说瘟疫肆虐。慧明师父带着圆空下山义诊,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筐,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了三十里山路。村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,枝桠上挂着的招魂幡在寒风里飘荡,远远望去像一群失了魂的鸟。
有户人家的孩子发着高烧,小脸烧得通红,母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,额头磕出了血印。慧明师父急忙取出银针,又让圆空熬制汤药。那夜圆空守在孩子床边,看着烛火下老和尚佝偻的背影,忽然读懂了《金刚经》里 “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” 的深意。佛不是供在庙堂里的金身,是雪夜里的一碗热汤,是危难时伸出的一双手。
孩子痊愈那天,母亲提着一篮鸡蛋来谢恩,篮子里还卧着一只刚孵出的小鸡仔,叽叽喳喳地叫着。“这是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。” 女人红着眼眶,“师父的大恩大德,我们永世不忘。” 慧明师父没收鸡蛋,却把小鸡仔揣进了怀里,“把它养大吧,看着生命长大,也是修行。”
圆空二十五岁时,慧明师父圆寂了。临终前老和尚把一串星月菩提交给了他,珠子被摩挲得发亮,每一颗上都有细密的纹路。“这串佛珠陪了我五十年,”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佛说万物有灵,这珠子里藏着五十载的晨钟暮鼓,藏着山下百姓的烟火气。” 圆空握着佛珠,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,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师父时,掌心也是这样的温度。
后来圆空成了圆通寺的住持,他像慧明师父那样,在佛前点燃清香,给孩童们分糖糕,在雪天里下山送药。有次山下的木匠来修缮佛堂,不小心打翻了油漆桶,把供桌染得一片狼藉。木匠吓得脸色发白,圆空却笑着递过抹布:“无妨,旧桌换新颜,也是一桩美事。”
春日里佛堂前的腊梅开了,枝桠上缀满了嫩黄的花苞,远远就能闻到清香。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寺里,看到圆空手中的星月菩提,忽然老泪纵横。“这串珠子……” 老人颤抖着伸出手,“五十年前,我娘曾在这寺里求过一串一模一样的。”
圆空愣住了,他仔细打量着老人,忽然想起那年瘟疫时,那个发着高烧的孩子。岁月在老人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,却没能抹去眉眼间的轮廓。“当年的小鸡仔,您养大了吗?” 圆空轻声问。老人猛地抓住他的手,泪水滴落在菩提珠子上,“养大了,它陪了我二十年,临终前还卧在我脚边……”
那天的阳光格外温暖,透过窗棂洒在佛堂里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圆空给老人泡了杯热茶,听他讲这些年的故事:如何靠着慧明师父留下的药方治病救人,如何把小鸡仔养成了鸡群,如何在每个雪夜想起那年的热汤。“我一直想来谢恩,可总觉得自己两手空空,没脸来见师父。” 老人啜了口茶,“如今才明白,活着,好好活着,就是对师父最好的报答。”
暮色降临时,老人起身告辞,圆空送他到山门口。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,和三十年前的声响一模一样。老人回头望了眼佛堂,夕阳为鎏金的佛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。“圆空师父,” 他忽然开口,“明年春天,我还来给腊梅浇水。”
圆空笑着点头,看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,手里的星月菩提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。他想起慧明师父曾说,佛是渡人的舟,是照路的灯,是藏在烟火气里的温暖。山风穿过佛堂,吹动了长明灯的火苗,也吹动了案上的经文,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” 的字句在烛光里轻轻晃动。
夜深了,圆空熄灭了佛堂的烛火,只留下长明灯在黑暗中跳动。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在地上铺成一片银霜。他摩挲着星月菩提上的纹路,每一颗珠子都藏着一段故事:有腊梅的清香,有孩童的笑语,有雪夜的汤药,有生命的欢喜。这些故事像一颗颗饱满的种子,在时光里生根发芽,长成了圆通寺的晨钟暮鼓,长成了山脚下的烟火人间。
铜铃又响了,这次是被月光惊动的。圆空抬头望向窗外,月亮正慢慢爬上中天,把清辉洒向每一寸土地。他忽然想起明天要给山下的学堂送些书,想起要给腊梅树松松土,想起那个约定春天再来的老人。这些细碎的念想像流萤,在夜色里轻轻飞舞,照亮了佛堂的角落,也照亮了他的心。
或许佛从不是遥不可及的存在,它藏在每一次善意的举动里,藏在每一段温暖的尘缘里,藏在青灯佛影下,那串被岁月摩挲得发亮的星月菩提里。而那些关于爱与温暖的故事,还在晨钟暮鼓里,在烟火人间里,慢慢生长,慢慢延续,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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