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敬山的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两块抹布,一块粗纱的擦反应釜外壁的锈迹,一块细棉的擦仪表盘上的浮尘。三十年如一日,他走进厂区大门时,总能准确闻出当天的生产工况 —— 若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甜腥味,那是邻苯二甲酸酐在管道里平稳流动;要是带点辛辣的刺激感,就得去检查硫酸储罐的安全阀是否该校验了。
他与化工的缘分始于 1993 年的那个夏天。当时刚从化工中专毕业的小伙子,背着铺盖卷站在国营化工厂门口,望着高达数十米的精馏塔,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兜里的毕业证书。车间主任扔给他一副帆布手套,指着角落里一台布满划痕的搪瓷反应釜说:“先跟着老刘学投料,记住了,化工这行,差一克催化剂都可能出大问题。” 那台反应釜成了他的第一个 “师傅”,每当搅拌桨开始转动,搪瓷内壁泛起细密的漩涡,他就蹲在旁边观察物料颜色的变化,笔记本上记满了不同温度下的反应现象,字迹被蒸汽熏得有些模糊。
第一个让陈敬山记住的教训,发生在入职后的第三个月。那天轮到他值中班,按流程往反应釜里加氢氧化钠溶液时,他没注意到进料阀的密封圈已经老化。当浓稠的液体顺着阀门缝隙往下滴,落在地面的碳钢托盘上时,瞬间冒起白色的烟雾,伴随着刺耳的 “滋滋” 声。他慌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加料桶,还是隔壁工段的老周冲过来,一把关掉进料阀,又拎起旁边的清水桶往托盘上浇。“丫头片子都比你镇定!” 老周扯着嗓子骂他,手里却没停,用石棉布把托盘裹得严严实实,“碱液腐蚀碳钢,再晚几分钟,托盘就得穿个洞,到时候漏到地下管网里,麻烦就大了。”
那天晚上,陈敬山蹲在车间的角落里,把老周教他的应急处理步骤写了整整三页纸。月光从车间的高窗里照进来,落在那台救过他的搪瓷反应釜上,釜身上的蓝色搪瓷在夜色里泛着柔和的光。他突然明白,化工不是课本上冷冰冰的方程式,而是反应釜里每一次物料的交融,是管道上每一个阀门的开合,是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。从那以后,他养成了一个习惯,每天上班第一件事,就是绕着自己负责的设备走一圈,用手摸一摸阀门的温度,看一眼压力表的指针,连螺栓上的螺母都要逐个检查是否松动。
2008 年,厂里引进了新的 DCS 控制系统,电脑屏幕取代了原来的模拟仪表盘。年轻的技术员拿着平板电脑,在控制室里就能监控所有设备的运行参数,这让习惯了在现场巡检的陈敬山有些无所适从。有一次,中控室报警显示三号反应釜的温度异常升高,年轻技术员按流程启动了冷却系统,可温度还是降不下来。陈敬山跑到现场,趴在反应釜的视镜上往里看,发现搅拌桨的转速比平时慢了不少。他赶紧让中控室暂停进料,打开人孔盖一看,原来是搅拌轴上的叶轮松了,物料在釜底堆积,导致局部反应过热。“电脑能看到数字,却看不到釜里的真情况。” 他一边让维修工拆叶轮,一边对围在旁边的年轻人们说,“你们得记住,再先进的系统,也代替不了人的眼睛和手。”
那之后,陈敬山主动跟年轻技术员学用 DCS 系统,还把自己多年的巡检经验整理成手册,配上现场拍的照片,分发给每个新入职的员工。手册里有一页特别有意思,画着不同颜色的标记:红色圆圈代表容易泄漏的阀门,蓝色三角代表需要定期清理的过滤器,绿色方块则是紧急情况下的逃生路线。“我文化水平不高,只会用这种笨办法。” 他摸着手册上的笔迹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,“但这些都是我踩过的坑,能让他们少走点弯路,就值了。”
去年冬天,厂里决定淘汰那台陪伴了陈敬山三十年的搪瓷反应釜。当吊车把反应釜吊出车间时,他站在寒风里,看着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被缓缓吊离地面,眼眶突然有些发热。这台反应釜见证过他第一次独立完成投料的紧张,也陪伴过他处理紧急事故的慌乱;它身上的每一道划痕,都藏着一段关于化工的记忆。新安装的不锈钢反应釜更先进,容积更大,还配备了智能传感器,但陈敬山还是习惯偶尔走到它旁边,像对待老朋友一样,用手摸一摸光滑的釜壁。
现在的陈敬山,已经很少亲自操作设备了,更多时候是在车间里转悠,给年轻员工指点几句。有人问他,干了一辈子化工,有没有觉得累的时候。他总是笑着指一指车间里的精馏塔:“你看那些塔,白天黑夜都在转,它们不喊累,我们也不能歇。” 有时候,他会拿出当年的笔记本,翻到第一页,那上面记着他刚入职时的誓言:“认真对待每一次反应,负责每一个生产环节。” 字迹虽然稚嫩,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。
夕阳西下时,陈敬山会站在厂区的观景台上,看着远处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白烟,那是经过处理后的达标废气,在暮色里渐渐散开。他想起刚进厂时,烟囱里还冒着黑色的浓烟,车间里的气味能呛得人直流眼泪。这些年,厂里陆续上了脱硫脱硝设备,建了污水处理站,连反应釜的保温层都换成了环保材料。“化工不是污染的代名词。” 他常常跟人说,“只要我们把安全和环保放在心上,就能让化工产品更好地服务生活。”
上个月,陈敬山的孙子来厂里参观,指着高大的精馏塔问:“爷爷,这些塔是干什么用的呀?” 他把孙子抱起来,指着车间里正在运行的设备说:“你平时用的塑料玩具,穿的合成纤维衣服,都是从这些塔里生产出来的东西做的。” 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。陈敬山望着孙子的笑脸,又看了看眼前熟悉的厂房和设备,突然觉得,自己这辈子跟化工打交道,值了。
如今,厂区里的树木已经长得很高,夏天的时候,浓密的树叶会把车间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。陈敬山还是每天穿着白大褂,口袋里装着两块抹布,在车间里慢悠悠地走。有时候,他会停在某台设备前,跟年轻员工讲一讲过去的故事,讲那台搪瓷反应釜,讲第一次处理事故的紧张,讲化工行业这些年的变化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,白大褂上的化工味,在微风里轻轻飘散。不知道未来还会有多少新的设备取代旧的,多少新的技术改变生产方式,但陈敬山知道,只要还有人在认真对待每一次反应,每一个生产环节,化工这行就会一直延续下去,带着它独有的温度和力量,走进更多人的生活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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